那一年,七岁还是八岁?记得正在换门牙。
喜欢上十字街口那家小商店的年轻老板哥儿。他的脸又瘦又白,眼睛细长,说话声音温柔。我在上学途中,来来回回经过那爿小商店无数次,也看见他无数次。忽然有一天,“咣当”一声,脑袋像被某只无形大手用力一敲,鬼使神差地喜欢上他。
要怎么表达喜欢?绝不要玩得灰头土脸的时候在他面前出现。每一件自我感觉良好的衣服,都要穿到他面前若无其事地逛一圈。买了新头花,着急慌忙地求大人给梳起两条羊角辫,一定要梳得光滑和纹丝不乱——佯装路过他的店,崴进去,故意拿后脑勺儿对着他,听见人家招呼自己,就条件反射地扭过脸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。
在示爱这一点上,小女孩和小男孩的招术一样,希望用坏态度引起他人注意,可心里又多么盼望对方能以柔相待。他有没有注意我新戴的头花?他觉得我好看吗?藏不住秘密的小家伙紧张得像一只羚羊似的满屋乱窜。收音机里正在唱:“吉米,来吧!吉米,来吧!让我们手牵手,来跳跳迪斯科。”
只好想办法,在经过他的店门口时,做点儿出格举动引起注意。比如看到他时,撑大鼻孔恶狠狠地哼一声,像只气炸肺的刺猬。比如看到他时,骤然触电般口眼歪斜地大笑,露出脱掉了俩大门牙的豁口儿,妖形怪状,趁其呆住“嗖”一声逃走。比如人模狗样地走进店里,随便提个问题——某次趴在玻璃柜台上指着一件东西问:“月经带是什么?”被轰走。
很苦闷,因为不知道喜欢的下一步是什么。
有一整个夏季,我都盼着门牙赶快长出来,那样,他或许会喜欢我。我仰望着高处,绵软白云,湛蓝天空,漫无头绪地想。
那让人不明就里的失眠。夏夜的纱窗外蟋蟀在红墙缝儿里碎碎鸣叫,我在黑暗中的单身床上翻来覆去,想让自己一头扎进枕头深处,脑海里却不住地浮现他的脸,哎呀,一个男人怎么会长得那么好看?
我的门牙长出来了。我有了一条新连衣裙。我学会了编麻花辫儿。我开始收集小虎队的卡片。院子里的枣树,被一阵热风吹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枣花,引得蜜蜂穿梭飞舞,有一只落在我脖子上,爬得痒,一拍,嚎啕大哭,脖子肿了一星期。我已经知道爸爸把酥糖藏在书橱的哪个角落,但是,还不知道小商店的老板哥儿是否喜欢我。
他越是好脾气,我就越是作恶多端。隐约地,我觉得他喜欢我。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应该怎么办,也不知道被一个人喜欢应该怎么办。我在电视剧里看到一对男女接吻,把脸贴在一起,两个脑袋扭来摆去,我问奶奶:“他们在干什么?”奶奶说:“狗咬狗。”我每天看动画片,动画片里美少女战士在面对夜礼服假面的红玫瑰时,羞涩地红了脸。
我有了秘密,谁都不想说的秘密。
我每天和小伙伴疯玩,站在一座老旧的石桥上,把鱼线远远地抛出去,钓那种肚皮上有一条银青色线纹的小鱼;我们爬到柳树上,把刚发芽的柳枝折断,插在衣领里,模仿京剧里的锦鸡翎;我们把桌布系在脖子上,顶着风,卖力奔跑,让桌布在身后飞扬,就像武打片里的大侠。我们没头没脑地玩着,可是,我已经有了秘密。
小商店的老板哥儿总是伏在玻璃柜台上听收音机,我故意制造动静,和小伙伴尖声打闹,或者一个猛子扎进店里,又“噌”地逃走。我竭尽所能引起他的注意,但是,他听着收音机里的流行歌曲,有时甩给我一句:“别吵了,出去玩。”
有一天,小商店里突然多了一个女人。她短头发,暗黑皮肤,平脸上长一双三角眼,腰很粗。她是老板哥儿的老婆。我很震惊,没想到害我失眠的那么好看的一个男人,竟然是结了婚的,竟然娶的是这样一普通粗陋的女人。 看上去,他们并不亲密,并不像电视剧里那样,总是甜蜜地拱在一起。我觉得,她霸占了他。她的腰越来越粗,不久后,她生了个孩子。
我喜欢了他那么久,一个夏天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。那种隐秘的期待被发现的心情,我一直以为,他都知道;我一直以为,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。可是现在,他的老婆每天待在小商店里,把孩子放到他眼前,把一碗热汤面放到他眼前,她像影子,填满他的生活。我趴在玻璃柜台上时,她问我:“你要买什么?”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夏季过去。一个又一个夏季过去。我很少再去小商店了,也不再在经过小商店的时候怪模怪样。我的头发长长了,终于留了梦寐以求的斜刘海儿。
后来还见过小商店的老板哥儿,他开了家饭馆,儿子已经上小学,他老婆的腰还是那么粗,每天早上起来卖豆浆油条。而他的样子,天啊,当初为什么会迷恋他?那张脸好像窝瓜,哦不,像茄子……
这些年,不知不觉长大,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相爱离别。总有一些间隙,时光忽然触动某一条神经,回忆里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,顺着时光隧道跑来,她在夏日亮白的阳光里,像水滴般透明。 那时,她不知什么是长大,也不知什么是爱情,她只是兴奋不安地体会着忽然而来的心动,那些未说出口的爱恋,藏在她心里,汇集成一小撮甜蜜。很久以后,在回忆里遇见她,我都会停下来,去倾听她的那个夏日里,一场细碎微妙的喜欢。
偶尔,想起某年夏天里甜蜜不安的心情,他是否知道?那一年,七岁还是八岁?记不清了。(文/红肚兜儿 刊于《羊城晚报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