缘起
红尘滚滚,有情人因文相遇相识,而后相知相爱,总是一件清雅之事。
李银河在朋友那里看了王小波的小说《绿毛水怪》,被文字背后的有趣灵魂深深吸引,从此心里有了这个人。
之后,他俩有了“两个小孩子,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,一点一点地尝它”般的爱情。
胡兰成无意间在杂志上读到张爱玲的《封锁》,不禁为之惊艳,特意写信给杂志社,问张爱玲是何许人,之后又登门拜访,再之后有了“似舞似斗”的男欢女爱。
关于这份惊艳,胡兰成在《今生今世》里写道:
翻到一篇《封锁》,笔者张爱玲,我才看得一二节,不觉身体坐直起来,细细的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。见了胡金人,我叫他亦看,他看完了赞好,我仍于心不足。
让这位才气斐然的政客文人“细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”的小说,究竟写了怎样一个故事呢?
冷眼
这是一组封锁期间的众生相,是一场男女之间的恋爱梦。
张爱玲仿佛有一双上帝之眼,俯视着封锁期间,电车内外的人情世故。
在突然变得镇静,却又夹杂着“像睡梦里所听到的芦花枕头里的窸窣声”的街道上,太阳盹着,用巨大重力压着每个人。上有老下有小的妇人在左右奔跑;沿街的乞丐在吟唱自己的贫困与哀楚……
电车里,司机在向乞丐学舌;公事房的人在背后对同事评头论足;长相酷似兄妹的中年夫妻为丈夫拎着的熏鱼和裤子絮絮叨叨;脑袋长得像核桃的老头一心一意盘着两只核桃;医科学生趁机此空档修改人体骨骼图;穿着虎头鞋的小孩躺在奶妈怀里睡着了……
大家聊的是金钱名利,念的是吃喝拉撒,没有人诉说有情饮水饱。
人与人之间,咫尺天涯,自成孤岛。
这些人,对生活各有焦虑与忧愁、计较与守备,同时又自觉地被日常琐务催眠,假装成入梦的样子,不愿醒来,不愿思考人生。
张爱玲看到他们的体态神情,洞见他们内心可怕的空虚、麻木的无聊。
王安忆与张爱玲同是海派女作家,因而有读者喜欢将两人对比。王安忆自己认为,她俩有着本质上的不同,她是热眼看世界,张爱玲则是冷眼看世界。
诚然如斯。
让胡兰成“看得一二节,不觉身体坐直起来”的原因之一,便是张爱玲这种冷眼观世界的沉静自持,极度犀利的目光,极度敏感的心思。
相遇
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在这趟人来人往却各自孤独的电车内相遇。
他是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,银行上班的会计师。
他是一个老实人,一本正经,循规蹈矩,甚至不苟言笑。
在封锁后的电车上,他孤零零坐在角落里,一边吃包子,一边暗暗埋怨妻子对生活的过分计较、对他不够体贴。
无巧不成书,他在车厢里遇见一个亲戚——太太的姨表妹的儿子——胸怀大志的清寒子弟——盘算着通过娶她女儿作为人生跳板的青年。
他讨厌这个年轻人,更不愿给对方搭讪自己的机会。为了躲开这个亲戚,他换了座位,坐到她身旁。
她是年轻的未婚女子,大学里的英文助教。
她整个人淡淡的,模棱两可地美着。她在家是好女儿,在校是好学生,如今工作了,又是尽忠职守的好老师。她的父母整洁、正统、充满正能量,每天都要听贝多芬、瓦格涅,就算听不懂也要听。
这种成长环境让她觉得,世上的好人比真人多。她不快乐。
两个不快乐的人,因为乘同一趟电车,因为这趟电车遇到了封锁,又因为他欲说还休的小小的算计,他俩碰上了。
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意味。
相知
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,爱有时也起于难以言表的误解。
他并不喜欢身旁的她。因为,在他眼里,她整个像挤出来的牙膏,没有款式。
他之所以对她调情,纯粹为了做给同车的亲戚看看,然后由亲戚报告给妻子去。“气气太太也好!”这是他的心理。
契合时宜的的开场,花言巧语的挑逗,一来二往,三言两语,两人搭上了。
她听了那些话,近距离看了他,忽然觉得这是“不很诚实,也不聪明,但是一个真的人!”她不需要诚实和聪明,就稀罕真实。
两人交换了彼此的工作和专业。以此为开端,他说起生活的辛酸:工作让他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”,仍然要忙得“没头没脑”,家里的太太“一点都不同情”他。他说他其实无家可归,他说自己一天天在混日子。
尤其对“从前非常美、后来变成那样,跟他母亲闹翻”的妻子,在萍水相逢的女子面前,他埋怨喋喋。他实在有一言难尽的苦衷与悔恨。
她看得出,他是个思想简单的人,需要一个原谅和包涵自己的女人。
她能给的只有倾听。
他也乐意把她作为值得信任的听众。
倾诉与倾听,往往是一个在不知不觉中交心的过程。
相爱
爱上一个人只需一朵花开的时间。
话说说,风吹吹,她的脸在他眼里成为“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,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。”
靠近。脸红。微笑。愉悦。“他们恋爱了。”
在这里,张爱玲用一段话道出了他俩、也是世间所有爱情发生的缘由:
在这里,他是一个男人。平时,他是会计师,他是孩子的父亲,他是家长,他是车上的搭客。他是店里的主顾,他是市民。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女人,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。
“在这里”,是指与日常生活切断时间与空间的封锁场景。在这里,没有责任,没有角色。
在这里,他有幸还原为真实、自然、单纯的男人。她长久以来渴望着的东西,恰恰是一个“真”字。
在被封锁铃声切断了时间与空间的人生罅隙里,在令人感到害怕的沉寂与空虚里,人才敢露出一点真心。
在这里,他们恋爱上,又能做什么呢?
唯有毫无保留的倾诉。一个尽情说,一个认真听。
单位里的人情世故、家里的家长里短、悲哀的秘密、曾经的志愿……他毫无保留,她也不嫌烦。
她懂得他,宽宥他,怜爱他。在他眼里,她从白描牡丹,升华为“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”。
到后来,他甚至说出离婚的念头,考虑到孩子,只能将就下去。不过,出于对爱和自由的渴望,他还是想另找一个人,他会“将她当妻子看待,替她安排好一切”。
他委婉表白,再三试问。她沉默不语,心里已应允——倒也不是因为爱他——她想通过他,对虚假势利的父母实施报复。“气气他们也好!”这是她的心理。
这场恋爱梦,最终因为他的迟疑否决,也因为封锁结束而破灭。
这份邂逅而起的爱情,还没正式开始,就已结束。
他那么热切、真实地袒露心迹,追求她,却在解封铃声的提醒下徒然醒来,然后,身心一并回到原来位子。追求爱与自由的心火随之熄灭。
那一刻,她明白了:“封锁时的一切,等于没有发生。”
他想在忙碌冷漠之外求得一点爱,她想在虚假势利中求得一点真,最终都求而不得。
“封锁”之外,尽是身不由己的、彼此无法懂得的人生!
懂得
一个人,好比一书,胡兰成读过张爱玲这部书的序言,已是一读倾心,再读倾情。
故事中,痴男怨女的懂与不懂,都被张爱玲洞见。
她的比方新奇绝妙,行文清新又老辣。
她有一双冷眼,也有一颗慧心。
她看清了人情世故,也读懂了心之渴望。
这些,胡兰成在一遍又一遍的品读之后尽收眼底。
从这《封锁》开始,胡兰成读张爱玲其它文章,又去上海拜见她。
他觉得在张爱玲面前,有了分明的自己。
她见了他,低到尘埃里去,在尘埃里开出花。
但凡相爱的人,总是处于他们自己的“封锁”世界中。
他后来在文章中回忆:
我的惊艳是还在懂得她之前,所以她喜欢,因为我这真是无条件。而她的喜欢,亦是还在晓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。这样奇怪,不晓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。
他写于她:因为相知,所以懂得。
她回应他:因为懂得,所以慈悲。
因为相遇,又因懂得,他俩像故事中的男女,做了一场恋爱梦,只是时间稍稍长了一些。
从相爱到相离,或许是因为他不够慈悲,又或许他后来自认为完全读懂了张爱玲这本书,于是就合上了。正如《封锁》里一句话:
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,是不会爱她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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